作 者:郑志刚(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教授)
来 源:ft中文网,2022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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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马斯克宣布计划以434亿美元收购推特(twitter)的全部股权。在马斯克做出上述宣布的第二天,推特董事会一致通过俗称“毒丸”(poison pill)的股东权利计划,以阻止马斯克收购该公司。我们知道,毒丸是通过给予现有股东以折扣价购买公司额外股票的权利,从而降低流通股,增加现有股东的持股比例这样一种公司抵御敌意收购的策略。根据该计划,任何个人或机构未经董事会批准获得推特至少15%股份,其他股东将被允许折价购买股份,从而稀释恶意收购方的所有权利益。【但4月24日最新消息,推特股东会同意了马斯克的收购计划】
在推特董事会推出“毒丸”计划的同时,持有推特5.2%股份的亿万富翁、沙特王子al waleed bin talal al saud明确表示拒绝马斯克的收购要约。先锋集团则在一季度紧急增持推特,持股比例上升为10.3%,超过马斯克,成为目前推特的最大股东。马斯克未来收购推特之路不容乐观。
作为马斯克商业行为的长期观察者和马斯克个人的崇拜者,我坚信马斯克收购推特就像他所声称的那样,“这不是一种赚钱的方式”,而是像移民火星等一样是他“促进人类生活美好”行动的一部分。马斯克在4月16日美国著名媒体组织ted 2022年会上与其策展人chris anderson的对话中对此做了阐述。马斯克说,“一个包容性的自由言论的舞台是非常重要的”,“言论自由是民主体制的必需品,但目前的推特已经无法支持言论自由”,“(即使一些言论)如果有疑问,也应该让这些言论继续存在”。除了强调推特对美国民主很重要,马斯克还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对世界上其他国家在自由上的帮助比美国更广”。他对于“如果我们可以增加对推特这个公共平台的信任,人类文明的风险将会降低”的观点深信不疑。
马斯克对于推特未来的运营理念无疑是媒体和公众关注的重点。例如,他曾经提到,推特无论有没有被要求,都应该把它的算法开源,推特应该让人们知道,大家能够在法律范围内自由发言,“这一点非常重要”。他强调,无论是算法还是人工,都不应该存在幕后操纵的问题。马斯克甚至提出,衡量一个平台是否有言论自由的一个很好的标志是:“你不喜欢的人是否可以说你不喜欢的话?如果是这样,那麽它就是有言论自由的”。
马斯克这里提及的理念和愿景无疑是美好的和值得期待的。然而,在我看来,马斯克未来收购推特最大的挑战来自于,如何使其借助资本的力量获得“言论自由的舞台”的承诺变得可置信。
早在2003年美国安然会计丑闻发生后,芝加哥大学的拉詹和津加莱斯教授曾写了一本《从资本家手中拯救资本主义》的书,提醒公众注意少数资本力量对自由市场经济的破坏。
拉詹和津加莱斯教授的提醒犹言在耳。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随着普通投资者越来越看不懂的业务模式创新,进而加剧的信息不对称,外部投资者不得不改变传统主流的“一股一票”原则,将投票权的配置权重向创业团队倾斜。这看上去使得已经出现一百多年的同股不同权构架重新赢得尤其是高科技企业在股权结构设计选择上的青睐。
但经历了投票权的配置权重倾斜下,代表责任承担能力的现金流权与代表实际经营决策影响力的控制权分离,责任与权力不匹配带来的对外部投资者权益的损害,在围绕高科技企业进行控制权安排时,我们一方面需要使投票权的配置权重向少数创业团队倾斜,另一方面则必须对上述同股不同权构架标配“日落条款”,以规定在什么情形发生后,投票权配置权重重新由倾斜回到“一股一票”下的平衡,以此对获得投票权配置权重倾斜的少数人进行必要的约束和制衡。我们把上述实践总结为“控制权的状态依存”。而日落条款由于成为作为“公司的宪法”《公司章程》的一部分,而具备了“控制权的状态依存”作为可自我实施合约所具备的承诺的可置信性。
如今,马斯克希望借助资本的力量,通过收购推特,来实现建立“言论自由的舞台”的目的。他必然面临的一个潜在悖论是,谁来保证在获得推特的控制权后,一向标新立异、敢做敢为的马斯克不会以损害言论自由的名义剥夺与他赞同的意见向左的自由言论呢?
事实上,推特作为“社交媒体的王者”对于主要股东对平台运营风格干预的制度防范并非没有考虑。例如,推特规定公司董事会成员的持股比例不得超过14.9%。这意味着持股超过15%的股东将无法委派代表自己利益诉求的董事进入公司董事会。
我们清楚地知道,美国的法律和监管并不允许主要股东对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的公司的经营活动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美国主要交易所是上市公司。我国四川的一家企业一度成为其中一家交易所的主要股东,但这绝不意味着与这家企业友好的其他四川企业在美国上市时可以获得我们中国人通常能想象到的通融和便利。即使某一四川企业提出上市申请,也需要按照美国上市的监管要求和法律责任来严格履行,否则将受到严厉的监管处罚和诉讼赔偿。
尽管如此,但我们可以想象到的是,假定马斯克成为推特的控股,甚至100%私有化后的唯一股东,营运团队在严格履行法律和监管政策的前提下,出于对权威尊重的凯时k66会员登录的文化,兼顾马斯克的个人感受,马斯克由此对推特营运风格产生影响将变得不可避免。
有媒体解读,马斯克之所以收购推特,是为了给密友杰克·多西“出气”。多西是推特的创始人,但2021年在大股东们的压力下,不得不卸任推特ceo职位。多西反对所谓“去中心化”的“创造一个互联网的平行世界”的web 3.0,认为那就是一个类似画饼充饥的营销术语,将使得媒体被资本所控制,不过是换了一批资本而已,无法改变权力垄断舆论的现状。我们看到,资本的力量即使对于推特创始人的多西尚且彪悍如此,推特现有的董事们对于100%私有化后的推特“还是原来的推特吗”的担心自然并非杞人忧天。
其实,对于一旦获得控股权将不可避免地对平台营运风格产生影响,马斯克本人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他在ted的对话中赞同chris anderson所提出的让推文在没有洞察力的情况下被推广和降级,让黑箱算法推广一些特定的内容,“相当危险”的观点,甚至提及扎克伯格拥有facebook和instagram和whatsapp的股权,进而控制这些社交媒体的事实。但对于chris anderson所提出“如果有人做了一些事情来促进降级或以其他方式影响一条推文,例如媒体的所有权排序”,马斯克仅仅强调,“我们不会在推特做这些事情”。但马斯克在一旦获得推特的控制权后如何保证这一点,至少从目前马斯克的计划中我们不得而知。
这事实上就是我坚持认为,尽管马斯克口口声声称,获得推特的控制权是为了建立“一个包容性的自由言论的舞台”,但试图通过借助资本力量而建立言论自由的舞台的尝试使得这些承诺变得不可置信背后的原因。马斯克在收购推特上的“新冒险”由此使其陷入资本逻辑内设的悖论中。有理想有激情,敢做敢为的“美国杰出青年”马斯克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变自己不满意的自媒体平台现状的精神固然值得鼓励,但他以这样充满悖论的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注定了这将成为比之前行动风险更大的冒险。我不知道“不喜欢失败”的马斯克对此是否做好失败的准备?
马斯克收购推特所遭遇到的强烈抵抗成为这一悖论新的明证,尽管毒丸计划在反收购行为中已经十分常见。例如,早在2005年,新浪在面对盛大收购的时候,就通过采用了毒丸计划成功阻止了盛大的收购。当然,正向马斯克本人在ted年会上所透漏的那样,在收购计划遭遇推特董事会发起的毒丸计划狙击后,不排除提出“plan b”的可能性。因此,马斯克收购推特的最终结局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观察。
马斯克收购推特事件事实上也再次引发了学术界对自媒体平台推文审查政策以及自媒体监管政策的思考。推文审查的尺度究竟如何把握?让我有时感到无法忍受的是,一些明显违反常识,事后被证明发布误导的信息,甚至在已被证明后依然可以不断传播。在俄乌战争期间,这种例子比比皆是。如果把这些视频和信息理解为一种产品或服务,那么,我们看到,这些误导的信息和视频的传播是在公然兜售假冒伪劣商品。如果是线上或线下的购物,它将受到市场监管机构严厉的严厉处罚和消费者的诉讼赔偿。但就因为这些只是信息和视频,有时仅仅以一句自媒体为了博眼球、赚流量就糖塞过去。而有些自媒体的文章言之有物,证据充分,逻辑严谨,却往往无疾而终。
我理解这一问题不仅在中国,也在包括美国在内的很多国家同样存在。我倒想,马斯克与其冒险去收购推特,希望改变推特目前看似不合理的推文审查政策,不如像一些读者所建议的那样,利用他的影响力,创立一个类似推特的新的平台,与推特开展竞争。要知道竞争才是基于市场行为的一种真正持之以恒的有效自动纠错机制。当一个读者看到推特上的一种观点时,他自觉地想到访问这一新的平台来尝试发现新的观点,从而平衡地看待一个问题,深刻地理解一个问题背后的复杂道理。一个平台的存在也许在于尝试证明另一个平台观点的错误,并为未来实施监管处罚和法律诉讼赔偿提供原始证据。
如果马斯克能够做到这一点,至少在我看来,也许他的贡献并不亚于帮助人类实现移民火星。其实改善目前的民生状态也许比移民火星对于大部分老百姓而言更加现实,尽管人们的生活也同样需要各种各样的理想。
行文至此,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和马斯克收购推特一样陷入同样的逻辑悖论:就如同马斯克不应该期待依靠资本的力量来建立言论自由的平台一样,我同样不应该期待以马斯克一人之力来扭转目前自媒体推文审查陷入的困境。尽管建立多元化的自媒体平台格局,鼓励媒体间的充分竞争也许是未来走出目前自媒体平台推文审查和媒体监管困境潜在的重要方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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