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胡仕胜
阿富汗塔利班(以下简称“阿塔”)武装时隔20年重返喀布尔，宣布推进权力交接。
阿塔这次进城与其说是打进去的，不如说是靠着一股气势走进去的。
美国大军的加速撤离是加尼政权垮台的催命符;
阿政府军的毫无斗志是加尼政权垮台的加速器;
阿民众的普遍失望则是加尼政权垮台的催化剂。
01
实际上，自拜登政府7月9日誓言今年8月31日撤离所有驻阿美军的那刻起，阿富汗战场形势即开始风云突变。
先是阿塔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对所有34省省会城市的包围，由此可见阿塔这20年“农村武装割据”的巨大成功。
自8月6日占控第一座省会城市起，阿战场形势可谓“时新日异”，阿塔“夺城”进程势如破竹，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各地守城官兵--不论是政府军还是地方军阀武装--均出现恐慌式弃城。
也就一周时间，阿塔几乎“兵不血刃”地几乎占控了绝大部分省会城市，并将首都喀布尔围成孤岛，并最终和平入城，接管首都。
如此一边倒的形势发展，拜登政府没有想到，加尼政府没有想到，甚至连阿塔自己也没有想到。
这个世界是时候需要重新认识阿塔了。
因为阿塔再度掌权阿富汗--这个地处中亚、南亚和西亚“三亚交汇”之地--已是不争的现实。
20年盘踞阿富汗农村与山区的生存淬炼，或许已使那个1994年起兵、1996年执政、2001年垮台的旧日阿塔改变了模样。
一方面，阿塔通过长期浸淫农村与山区积累了丰富的国情认知，这是阿塔的生存根基;
另一方面，阿塔通过建立“影子政府”，与美军占领下的一个个日益全球化(西方化)、世俗化、多元化市场化的阿城市文明进行着频繁的接触与互动，部分打通了阿富汗城乡文明的脉络，同时又通过近年来设立在卡塔尔多哈的政治事务办公室而有了“睁眼看世界”的切身体验。
显然，阿塔如此顺畅入城“坐庄”，这是新生事物，不是过去翻版，绝不能以老眼光视之，否则就会再次大跌眼界。
02
在阿富汗就要转进阿塔执政模式的当口，作为其最大邻国的中国，该如何应对20年来周边地缘环境的这场最大变局呢?
至少，中国未来的对阿经略要基于苏联十年的治阿教训，要基于美国二十年的治阿教训。
面对着一个阿塔执政下的阿富汗未来重建进程，中国不妨做一个彻底而坚定的“建设性介入者”。
其一，中国必须“介入”阿富汗未来重建进程。
一方面，阿富汗是中国重要邻邦。邻国外交本来“不能少一个都”，何况阿处“三亚”交汇处，地缘位势极其独特。
阿既是周边地区地缘矛盾与冲突的易感者，同时阿本身局势发展也会对中亚巴基斯坦乃至中东地区构成“外溢型”影响，继而波及中国边疆稳定、“一带一路”建设、地区与全球能源安全等。
因此，中国必须高度重视对阿经营。
另一方面，美军的撤离标志着美西方主导下的阿富汗经略模式的结束，这也意味着，阿富汗及其周边地区的治理问题历史性地摆在了中国人面前。
作为一个全球性大国且又毗邻阿富汗，中国没有理由置身度外。
对于阿塔领导下的阿富汗新一轮重建进程，中国必须理所当然、义不容辞地“介入”且必须“介入好”，甚至要在其中发挥引领性作用。
其二，中国的“介入”能在阿富汗被最广泛地接受。
一方面，中国始终坚持不干涉内政的外交原则，始终奉行和平共处、睦邻友好的周边政策，始终坚守“邻望邻好”，亲、诚、惠、容的美好心愿。
中国是唯一一个没有将地缘矛盾与斗争带入阿富汗的周边邻国。中国与阿富汗也不存在复杂棘手的跨界问题，自然可以在对待阿各族群的利益诉求时“一碗水端平”，中国也因此是最能被阿富汗各界所接受的大国、邻国，至少阿富汗各派不以中国为敌。
这为中国“介入”阿富汗未来重建进程提供了内在便利。
另一方面，阿富汗过去40余年乃至1747年建国以来的内乱不断，究其源头，都与周边国家的地缘博弈密切相关。
远至当年的英俄帝国殖民之争，近至美苏两超冷战之争，最近20年的美国阿富汗战争也是在“反恐与谋霸”之间摇摆。
特别是二战结束以来，地缘博弈之所以往往能以阿富汗为角斗场，端在于阿的周边邻国之间存在着根深蒂固且往往是零和的地区秩序之争。
印度与巴基斯坦在南亚地区，沙特与伊朗在西亚地区，中亚部分国家之间及其与俄罗斯在中亚地区等的地缘竞夺往往波及处在“三亚”交汇处的阿富汗。
可以说，阿富汗内部政治版图的碎片化恰是周边地缘博弈之果，而非之因。
相较之下，唯有中国不存在将地缘博弈带入阿富汗的需求，而这恰是中国“介入”阿富汗重建的优势所在。除印度外(幸亏印度与阿富汗并不接壤)，所有这些阿富汗近邻与远邻都与中国保持着不错甚至相当不错的关系。
这为中国“介入”阿富汗未来重建提供了外在便利。
此外，在中国所关注的涉阿暴恐问题上，中国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超脱境地。
由于地理地形地势所限，藏身于阿富汗的恐怖分子难以直接对新疆构成暴恐威胁，中国完全可以自如应对。
这就使得未来中国的涉阿反恐合作更主要是为地区提供更多安保类公共产品，自然会深得地区各国欢迎。
03
实际上，中国实行“建设性介入”早有原则和实践。
早在2017年12月9日，王毅外长在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举行的“国际形势与中国外交研讨会”开幕式上的演讲中即指出，“积极探索中国特色热点问题解决之道，为世界稳定发挥更大的建设性作用。中国愿意参与热点问题的和平解决，积极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建设性介入方式”。
这是中国外长首次公开提及“建设性介入”这一中国外交政策的新原则。
2018年3月5日，在中国“两会”记者会上，王毅外长又对“建设性介入”的特性进行了进一步阐述。
王外长认为，中国外交的“建设性介入”原则有“和平性、正当性和建设性”三大特性。
和平性就是坚持政治解决方向，主张通过对话谈判解决任何矛盾分歧，坚决反对使用武力;
正当性就是坚持不干涉内政原则，尊重当事国的主权和意愿，坚决反对强加于人;
建设性就是坚持客观公正立场，根据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开展斡旋调停，坚决反对谋取利。
至于是否是“建设性介入”，其判断标尺就是要看它能不能解决已有问题，能不能避免制造新的问题。
如果它既能解决老问题又能避免制造新麻烦，那它就是一项“建设性介入”。
就此而言，中国实际上早已建设性地“介入”了阿富汗问题。
这从中国近年连续牵头召开中巴阿外长对话会、中国中亚五国外长会等多边机制共同磋商阿富汗问题可见一斑;这从习主席7月中旬与加尼总统通电话，以及7月底王国委在天津接见阿塔二号人物巴拉达尔及其一行等中阿高层互动也可见一斑。
就“建设性介入”而言，中国在阿富汗的具体实践其实与中国在叙利亚、在也门以及在非洲的一些战乱地区和热点问题上的具体实践是一脉相承的，逻辑相同、原则相同，都是基于从各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出发，呼吁有关各方找到一条符合自身国情的发展道路。
这是中国一贯的“负责任大国外交”的指导原则。
中国对阿富汗的“建设性介入”有其丰富的具体内涵。
“建设性介入”阿富汗未来重建进程至少包括政治、经济、安全等三个层面。
政治上，中国要力促阿塔组建一个符合阿富汗国情的“广泛包容”的新政权。
王国委在接见阿塔代表时，既明确表达了中国将始终坚决不干涉阿内政的基本原则，又明确承认阿塔是阿举足轻重的军事和政治力量，“希望阿塔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高举和谈旗帜，确立和平目标，树立正面形象，奉行包容政策...推动阿和平和解进程尽早取得实质成果，自主建立符合阿富汗自身国情、广泛包容的政治架构”。
这一立场也是中方一贯立场。
例如，6月初的第四次外长会上，中方在五点建议里明确表示，“希望阿和谈各方排除干扰，互释善意，聚焦共识尽快明确实现和解的路线图和时间表，设定现实可行的短期和中长期方案。中方愿适时举办阿人内部对话，为此提供一切便利和支持。”
其实，最希望阿富汗和平稳定的国家恐怕就是中国了。
经济上的“建设性介入”就是要让阿富汗成为中国发展的一部分，成为中国内外两个循环的一部分。
这些年，中国在这方面一直在努力推进。
例如，中国通过中巴阿外长对话机制、中巴经济走廊建设等，一直在推进最终惠泽阿富汗的民生、发展项目，既有对白沙瓦至喀布尔铁路、奎达至坎大哈铁路、喀布尔至白沙瓦高速公路等大项建设项目的深入探讨，更有医疗卫生、人力资源、农业等民生领域一些具体而微项目的落地生效。
再如，每次外长对话会都强调要在“一带一路”倡议和阿富汗区域经济合作会议等区域经济倡议下推进互联互通，共赢发展。在这方面阿塔已通过各种渠道向中方表达了欢迎中国前来参与阿未来重建的强烈愿望。
一伺阿塔整合好国内大环境，并推出“以人为本”的发展理念，中国资本、中国企业自然即会进入阿富汗，“一带一路”建设也会自然将阿纳入地区发展网络。唯有发展才是阿富汗真正的长治久安之道。
安全上的“建设性介入”就是强调要“不加区别地打击一切恐怖组织和恐怖分子”。
这一点很重要。一方面，任何对恐袭事件的容忍，不管它出于何种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都不能被接受:另一方面，扶持某些极端-暴恐势力同时又打压另外一些极端-暴恐势力的做法只会制造更多问题、更多麻烦。显然，这都不是“建设性介入”。
何谓在安全上的“建设性介入”呢?
以2018年第二次中阿巴外长会期间三国签署的《合作打击恐怖主义谅解备忘录》为例明之。依据这个“备忘录”，中国将与巴阿共同致力于“加强在打击恐怖分子融资招募和培训等后勤能力、反恐能力建设、网络反恐、去极端化、切断毒品贸易和恐怖融资间联系等领域的合作”。
其中，作为一种安全上的“建设性介入”，中方为阿巴两国推进反恐事业和加强反恐合作提供主要支持和帮助。
值得注意的是，阿塔领导人在天津时已对中方明确承诺，“决不允许任何势力利用阿领土做危害中国的事情”。
此前，7月7日，阿塔驻卡塔尔多哈政治办事处发言人沙欣在莫斯科接受香港《南华早报》采访时也表示，阿塔已在“美塔多哈协议”中郑重承诺，不允许任何人利用阿富汗领土危害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安全，更不会允许“疆独”分子进入阿富汗。
阿塔的反恐承诺事实上给中国安全上“建设性介入”提供了便利。
04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在阿的“建设性介入”还存在一个潜在麻烦。
有理由相信，美国在阿富汗重建中的地缘作用正明显生变。
过去二十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美国的阿富汗政策重在“反恐与谋霸”并行推进。
在奥巴马时期，美国还曾以反恐合作为牵引，一度打造了地缘大国在阿富汗的合作景象。
曾几何时，阿富汗重建是中俄美三国合作的试验田更是中美合作的“亮点”。
即便在特朗普执政前期阿富汗问题仍是中美两国为数不多的“合作领域”。
然而，近年来，不论是特朗普政府还是拜登政府，美国日益视中国为其“最大地缘竞争对手”，并全方位、全政府地遏制中国崛起。
其结果就是，阿富汗重建正在由过去的中美“合作”领域转变一个中美“竞争”领域。
对于美国而言，阿富汗的“亚洲心脏”地位对其推行“遏制中国’战略日益重要。
拜登上台以来，美国以北约为战略平台，不断整合跨大西洋制华统一战线，同时又推动“印太战略”“北约化”，整合跨印太区域的制华统一战线。
阿富汗地区恰处在美国竭力构建的两大制华统一战线的结合部，且系最薄弱环节。
美国的决策圈精英层日益担忧美军的撒离以及阿塔的上台会让中国抓住时机“填补空白”，并借助“一带一路”倡议不断在本地区扩大影响力，从而冲击美国制华战略的有效“合围”。
为此，美国政府很可能将无所不用其极，包括制造阿富汗乃至巴基斯坦的“可控动荡”，以便其能以阿巴地区为基地推行以恐制华、以恐乱疆的阴谋。
美国人近期不断通过各种管道对我“高调"接待来访的阿塔代表团子以质疑甚至怨恨，认为中国此举打乱了美国对阿富汗和平进程的既有安排部署，是给美国制造难堪，是看美国笑话。
此言太差矣!
绕过喀布尔政府与阿塔达成几乎没有约束力的“和平协定”的是美国，不管战场情势发展而执意尽快全面撤军的也是美国。
这种“只管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做法显然很美国、很霸道。
究其美国在阿富汗20年的失败之因，端在于美国的“非建设性介入”。
若是“建设性介入”，早在2003年甚至在召开波恩会议的2001年年底，美国就该与曾经的执政者阿塔接谈，将其纳入和平进程。
果真如此的话，美国在阿富汗也不至于现在遭遇这般狼狈。
美国当年气盛，只顾自己出气，哪管阿富汗未来的建设性发展。
20年里，美国没有在阿修建医院、学校、水利工程、民心工程等，只是聚焦于军事上四处撒野(这显然是一种“破坏性介入”)、政治上输出美国模式(不顾阿富汗国情民意而搞的这种政治重建，至少是一种“非建设性介入”)。
而且，在“非建设性介入”的中途，美国还“开了一次大差”，把本该用来“建设性介入”阿富汗重建的诸多经费调拔到推翻伊拉克萨达姆政权的“破坏性介入"中去了。
需要中国警觉的是，撤军后的美国就由阿富汗问题的“局中人”变成了“局外人”。
由于20年的存在，美在阿拥有及其丰富多样的各种“代理人资源”，这确保美国仍将是影响阿富汗问题的最大外部因素。
这意味着，对中国而言，在阿富汗重建问题上，美国极可能由过去的“建设性合作者”向“潜在的破坏者”转变，因为搞乱阿富汗甚至巴基斯坦、中亚并不会给美带来直接威胁或明显损失，但却肯定会冲击中国(甚至包括俄罗斯)在这一地区的“建设性介入”
鉴此，在阿富汗重建问题上，中国在“建设性介入”的同时，需对美国未来的“破坏性作用”要有清醒认识与相应防范，以确保中国在阿的“建设性介入行稳致远。
但无论如何，中国都不宜将中美博弈带入阿富汗的重建进程，因为那样不但违背了中国“建设性介入”的初心，更易制造一个更加动乱的阿富汗甚至更加动乱的周边地区。
显然，这是不符合中国利益的。
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南亚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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